二、探究創意的方法
識字與研究字的創意雖有關係但卻是不同的學問，兩者的研究方法也有點不同。探索一字的創意約有以下幾個要點，也可以用來檢驗某種創意的意見是否可信：
（一）首先是了解每一個符號所代表的內涵
文字是為方便人們在社會中的生活需要而創造的，故人的形體、動作或表現的方式，就成為文字描繪的主要構件，而其所見的景象和器物則為次要的構件，故要對它們有所認識，如以人體為例，要辨明是正立 (
)、 側立 (
)、 倒立 (
)、 躺臥 (
)、 跪坐(
)、蹲坐 (
)等種種形象； 手的動作也要分辨是單手操作 (
)、雙手持拿 (
)、 前伸 (
)、 上舉 (
)、 上提 (
)、 下壓(
)、擁抱 (
)、 捧抱 (
)、 後伸 (
)、 受縛 (
)、 受械(
)、互鬥 (
) 等繁雜的不同表現； 腳也有行走 (
)、 跨上(
)、 上舉 (
)、 下踏 (
)等種種的分別； 頭部則有前視後顧(
)、上望下俯 (
) 、套繩 (
)、裝飾 (
)、戴面具 (
)等的區別。這些都要仔細觀察。
對於代表不同事物的同一符號，就要仔細思考其較可能代表的內涵， 譬如， 口的符號在古代文字中最常代表的東西是嘴巴 (
)、容器 (
) 、坑陷 (
)以及無意義的填空 (
)。 見到這樣的符號，就先往這幾方面推想，找出與字義可能關聯的情況。至於字形與之相似的口， 則表現在一定的範圍內， 它可能是城鎮或壕溝 (
)、屯駐區 (
)、建築物 (
)、 田地 (
)、 器物周圍(
)、葬坑 (
)、金屬錠 (
)、甚至頭部 (
)。
還有，有些符號看起來相似，卻有分別，更要格外注意。譬如殳的符號，甲骨文有兩種寫法，手持的器物，一是直柄，一是曲柄。直柄的器物是以攻殺為目的， 意在造成傷害 (
), 即殳字 【
, 以仗殊人也。周禮，殳以積竹，八觚，長丈二尺，建于兵車，旅賁以先驅。从又，几聲。凡殳之屬皆从殳】； 曲柄的工具，則欲達成某種目的，如磬(字297)【
, 石樂也。 从石，象縣𧆾之形。 殳所以擊之也。 古者毋句氏作磬。 
, 籀文省。 
, 古文从巠】作手持棒槌敲打石磬之狀。鼓(字298)【
, 擊鼓也。 从攴壴， 壴亦聲。 讀若屬】 【
, 郭也。 春分之音， 萬物郭皮甲而出， 故曰鼓。 从壴从屮又。 屮象飾， 又象其手擊之也。周禮六鼓，雷鼓八面，靈鼓六面，路鼓四面，鼖鼓、皋鼓、晉鼓皆兩面。 凡鼓之屬皆从鼓。 
, 籀文鼓从古】作手持樂槌擊鼓之狀。此字的擊槌形甲骨文作殳，後訛變成支或攴。觳 【
, 盛觵卮也。 一曰， 射具。 从角， 𣪊聲。 讀若斛】， 甲骨文作手持槌棒敲擊牛角狀 (
)。𣪊 【
，從上擊下也。 从殳，𠕓聲。 一曰， 素也】， 甲骨文作手持棒槌敲打鐘、鈴一類的樂器之狀 (
)。設【
，施陳也。从言殳。殳使人也】以殳與言組成，乃陳設管樂及敲打樂器以預備演奏時用。攻(字120)作手持棒槌敲打石磬， 檢驗音程的正確與否 (
)。 這些字中的殳都是樂器敲打的槌棒 (
等也可能表現敲擊樂器之狀)。醫 【
, 治病工也。 从殹从酉。 殹， 惡姿也。 醫之性然得酒而使， 故从酉，王育說。一曰，殹病聲，酒所以治病也。周禮有醫酒。古者巫彭初作醫】 以矢、 殳、 酒等治病的工具表意。 役(字299) 【
, 戍也。 从殳彳 。 
, 古文役从人】， 甲骨 卜辭有關醫療之事， 大半作以醫療器具敲打一人背部從事醫療工作。 此兩字的殳是醫療器具。 
(字300) 【
, 揉屈也。 从殳皀。 皀古叀字， 廄字从此】， 金文的意義是裝飯食的圓形簋的容器名，殳的構件代表取飯之匙。以上實物的器柄都是直的，但創造文字者故意畫成曲柄，重點在造成特殊的效果，並以之與造成殺傷目的的直柄武器有所區別。這是不能不特別注意的。又如口與倒三角形，有人以為代表同樣的事物，其實也很不同。三角的倒口形常是器物的蓋子或人的帽子，如食(字198)表現蓋子(
) ，令(字58)則是表現帽子 (
) , 冑(字301)【
，兜鍪也。 从冃， 由聲。 
, 司馬法冑从革】作眼睛之上戴有一頂帽兜之狀。兜鍪的部分也是作三角形。同時也要注意同樣符號在不同位置時的用意。如聿(字10)作手持工具的上端以便書寫的筆 (
), 尹(字302) 【
, 治也。 从又丿) 。握事者也。 
, 古文】則以手持筆者為治人之官吏表意， 書(字3)作手持筆沾染墨汁以明書寫的動作 (
)，君(字304)【
, 尊也。 从尹口。口以發號。 
, 古文象君坐形】則以手持筆蘸墨書寫的人是統治者表意，晝(字13)以手執筆書寫的時段為白天表意 (
)。 文字都表現了手執毛筆上端的狀況。
類似的情況有盡(字304)【
, 器中空也。 从皿㶳聲】作手持刷子在清洗盤皿之狀，燼(字305) 【
, 火之餘木也。 从火， 聿聲】作手持火箸在撥弄火之餘燼狀，或有可能要使火旺盛些。它們所表達的是手執火箸上端或刷子上端的狀況。如持杖的下端， 就有撲打的效果。 攸(字306) 【
, 行水也。 从攴从人水省。 
，秦刻石嶧山， 石文攸字如此】作手持棍棒的下端以打擊一人背部之狀，後增血流下滴之輔助說明。 㪔(字307) 【
, 分離也。从林从攴。 林， 分㪔之意也】作手持杖撲打麻株秆以分離麻皮之纖維狀。 散(字308)【
，雜肉也。 从肉，㪔聲】作手持杖撲打竹葉上之肉塊而使粉碎之意。
兩手在下則是為捧抱物件或提拿物件，如登字(字49)，作雙手扶一矮凳讓兩足登上 (
)。 而兩手在上則常為向下打擊， 如秦字(字309)【
，伯益之後所封國。 地宜禾。 从禾舂省。 一曰， 秦禾名。 
, 籀文秦从秝】作雙手持杵的上端向下撲打禾秆以精製穀粒之狀。（二）了解一個字演變到不同時代的寫法和趨向，以推測字的可能的原形
關於字形演變的問題，將在下一節討論。如果對於字形演變的規律有所了解，不但可據以推測一字的較早形體而得到較合理的解釋，同時對於屬於字形演變所加的無意義符號或字形，也可不理會以避免作過多附會的推測， 如平(字310) 【
, 語平舒也。 从亏八。 八， 八分也。
，古文平如此】作天平的兩端各有一物保持平衡以稱量物重之意， 戰國的字形常有於平橫之上多一道短橫的習慣。從演變規律，知那是無意義的增飾，就可以不理會此一道短橫所代表的意義。又如禽(字311)【
，走獸總名。 从禸。 象形。 今聲。 禽离兕頭相似】以生擒野獸所使用的長柄田網器形表意。 以之與禺 (
)、 禹(
)、萬(字192)(
)等含有禸的字群作比較，就可從演變規律知道禸的原形可能是一道直線或彎曲線，就不會被晚期複雜的字形所迷惑。
又如高(字73) (
)、興(字149) (
)等字，也可以從很多字的演變過程知道這兩字的構件口是充當無意義的填空。著者曾把高字中的口看作是建築物的地窖，也有人把興字的口看作與口發聲的事有關，也都不得其解。（三）其次是比較構形相似的字群，求其共通的意象或差異所在
譬如王字(字312)【
, 天下所歸往也。 董仲舒曰， 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孔子曰，一貫三為王。 凡王之屬皆从王。 
, 古文王】的形象很簡單， 與皇字(字195)的構形與意義比較，了解皇是舞蹈用的裝飾有孔雀羽毛的美麗帽子(
), 則王是帽子形。 因為要指揮大規模的戰爭， 指揮者戴高帽時較易為部下識別而從其命令。因為王是經常戴帽的人，故以名其地位，一如 “乘輿”為皇帝的代稱。又如坑陷中有牛、羊、豬、犬 (
)皆為埋字(字208), 因四者都是家畜， 是供祭的品物。 若其中動物換為鹿或兕 (
), 就成阱字(字207), 因是設陷的捕獵對象。 如年(字247)、委 【
, 隨也。 从女禾聲】、季(字248)三字的字形結構都是禾下一人，依字形演變的部件代換條例，可能是一字的異體，現在既然意義有別，就有其創意上的考慮。推理知年字以男性成人搬運農穫物取象(
)，表達年度的意義。委以女性搬運農作物，體力不勝負荷取意。季則是小孩搬運農作物(
)，那是天氣有變，搶收時最後動用的人力，故表達序列的最後位子。
又如葬 【
), 臧也。 从死在茻中。 一， 其中所以荐之。 易曰： 古者葬厚，衣之以薪。茻亦聲】，甲骨文的字形一作一人躺臥在棺內的床上之狀 (
)，一作棺內有張床之狀 (
)。 一比較就知道此字不是形聲字的結構，創意的重點是，棺內有床是埋葬的正確禮儀，不會有其他的用途。（四）合理解釋每一部件，綜合整個字形所表現的事務也合於古代的情況
要達到這樣的要求，就要對古代的事物有些認識，譬如吉(字258), 甲骨文最早的字形作一口盛裝某物之狀 (
)。 歷來的解說甚多，但都不很合理。或以為置矢鏃、兵器於盧筐之中不用，不動武故有吉善之意。這種偃兵息武的觀念恐怕不是商代所能有。或以為表現一斧與一砧之形象，但如何聯合之以表達吉善的意義呢？ 或以為象坑穴之上豎木圖騰柱狀。圖騰柱是地位表徵，敘述家族歷史，與吉善的本意似不太有關連。豎立圖騰柱也不是中國人的傳統。筆者以之與有關的金文字群作比較考察，認為它表現已澆鑄的範型，放置於深坑之中讓它慢慢冷卻，使銅與錫的分子得到規整的排列，而得光滑的良好鑄件，故才得良善的意義。這樣的解釋，坑上的字形與商代鑄銅器時的模與範套合之形一致，與商代鑄銅遺址四周常見有模型破片的深坑的考古現象也相合，緩慢冷卻有助表面密度的完成也是冶金的經驗。比較起來，此說最為合理。但如不熟悉商代的考古以及冶金的知識，恐怕就不易領會它的創意。又如旁(字148)，或以為是形聲字，其實是表現犁刀上裝置犁壁之狀 (
)。 犁壁有曲、直兩式， 用以把翻起的土推向兩旁， 節省挖土後再翻到兩旁的作業，是拉犁的必要裝置，間接證明牛耕的使用。了解古代的農業技術，有助探索此字的創意。創意的考察最忌隨意附會。曾見有人說解愛字，根據現今楷、隸書的寫法，不知原是形聲字，字形已起訛變，竟說是一手把心獻給另一人的手。也有人把食(字198)分析為人良兩個構件，說是一人的身體狀況良好才能吃得下飯，故有食物的意思。 不知原作加蓋的盛食物容器形 (
)。總而言之，探究一字的創意，因越早的字形越接近創意，故要找尋最早的字形，然後分析字形的每一部件，參考字的使用意義，推想古代所能有的條件下，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只要任何一個部件難於合理解釋，就是不得其實。如攻(字120)，甲骨文作手持棒槌一類樂器的曲柄殳， 敲打一件下有三小點的工形物 (
)。 如果輕易把它當形聲字看待，就難解釋三小點的用意。筆者以為它表現刮削早期的長條形石磬，以測定音程的工作，三小點是刮下的石屑，它是石磬校音的必要過程，它還表現檢驗音調時，石磬單獨懸吊的景況，與磬字所表現的演奏多件石磬時的懸吊方式有所不同。校音是為了改善音質，確定音高，故攻也常有預期達到更好效果的引申義。文字演變的過程，有代表意義的幾個小點常因筆劃難規劃而被省略，如前(字189)作洗滌足於盤內之狀，代表水滴的小點後來被省略。雖然也有原來無點的字，為了表達更清楚而加上點的情形，如攸(字306)原作手持棍棒打一人之背部狀 (
), 後加三小點表示血跡(
)。 但後加的小點一般的編排是有規律或平衡的，如示(字313)【
，天垂象，見吉凶，所以示人也。 从上。三垂， 日月星也。 觀乎天文以察時變。 示神事也。 凡示之屬皆从示。
, 古文示】， 初作一短橫之下一直豎，从宗(字223)作一示在廟內 (
)，知示為同宗之人們在廟內所禮拜的祖先神位。示字的演變，先是在橫劃之上加一道較短橫劃，後來在直豎之兩旁又各加一小點，此為無意義的填空。但攻字不規律的三小點是原有的，是有意義的安排，是表意的結構而非形聲字。抱持這種態度去解釋古文字的創意，就可以減少很多的錯誤及附會。
探究一個字的創意有一定的步驟。首先分析字的結構，其次決定是否形聲字。如為表意一類的字，再探究其與使用意義之間的關係。以字(字2) 為例， 其結構是由一個屋子與一個小兒組成 (
), 它應該是意象類的字。如果是形聲字，就沒有什麽好探究的了。字的意義不屬於建築物一類的，故不是从屋子的形聲字。宀不見作為聲符，也與字的聲母和韻部很不同，故也不是从子的形聲字，因此必是表意字。字的中心意義與命名有關，文字是後來引申的意義，也絕對與房子無關。在古代，不論中外，都有給孩子命名的儀式，一般是在確定孩子能生存下來之後，才引薦給祖先，計算為家族的成員。其期間有達數年之久者，在中國是三個月。字既是有關小孩之事，又有關建築物，就很可能是表現呈獻小兒於宗廟之內，向祖先報告家族新成員名字之儀式。這樣的考慮，既符合字的結構，也不違背古代的習俗，就是合理而可接受的解釋了。柔 【
, 木曲直也。 從木， 矛聲】的聲母為日母， 屬舌音， 而矛的聲母為明母，屬唇音，分屬兩大類別。對於這種聲母不同類的諧聲字群就要特別加以注意，看看是否字形有訛變的現象，或深究其創意是否應該為表意的方式。有些木材雖然可以燒烤的方式使之橈曲，但柔軟畢竟不是木材的特質。在古人所採用的素材裹，有必要使之柔軟的首推皮革。古人在創造抽象的意思時，常要借用熟悉的器物以表達之。如厚(字242)借用熔鑄銅器的坩鍋，深(字273)借用礦井，復(字179)借用鼓風袋，宿(字223)、尋(字294)借用席子，疾(字151)、夢(字282)借用病床，粦(字266)、魅(字211)借用巫師的裝扮。如果要表達柔軟的意思，皮革應該是最好的借用素材。
《說文》㞋【
, 柔皮也。 从尸、 又。 又， 申尸之後也】應是手拿着一條柔軟的皮革形。 推測柔字的原來字形應該是作㞋在木上， 表達手持皮革在木杙上來回撑拉使硬革軟化的製皮工序。 那是軟化皮革常用的方式。 從戰國至漢代幾個柔的字形 (
)可以理解，可能因為反是皮革業者才使用的字， 一般人用不着， 不認識木上的㞋字而把它誤寫為矛 (
、矛)而錯成了柔。又如作為時間副詞的䢅字(字64), 作兩手從上持拿蚌製的農具狀(
)。 如果它是形聲字， 則辰為聲符， 臼為意符。 但是兩手的臼和時間的意義沒有關聯，較不會作為表意的意符。那麽它的創意可能是怎樣的呢？ 從蓐(字60)所表現割草的方式是單手拿辰的下端 (
), 是割草的正確動作。知晨表達的重點不在割草。觀察其他字的創意，兩手在上可以表達向下舂打、衝擊， 如秦(字309) (
); 也可以是向上提起， 如具(字67) (
)。 如果辰部件之上的雙手表達向下動作，則可能表達挖地，但挖地不是天天要做的農務。如果表達向上提起的動作，則為齊備農具以便去工作，這是農民天天清早就要進行的事情，用這種情況來表達早晨的意義是合理的。通過這樣的分析才可以得到古人創造此字的真實構思。再如微(字265) (
), 其字源為𢼸， 《說文》的說解是【
, 眇也。从人从攴，豈省聲】，甲骨文明明作手持利器打殺老人之狀。聲符的結構一般是獨自成形，𢼸字被認為是豈省聲的頭髮部分連在人頭上，哪裹會當作聲符使用？ 因此也要仔細思量。段玉裁的注很有趣： “眇各本作妙， 今正。 凡古言𢼸眇者， 即今之微妙字。 眇者小也。 引申為凡細之稱。”棒打老人實在很難得出微小的意義。《說文》眇的意義是【
, 小目也。 从目少】， 可以和𢼸的創意拉上關係。 前已言之， 《說文》的字序是有一定規律的，字義類似的排在一起。四篇下目部的字序，矇【
，童蒙也。 一曰不明也】以下依序為眇 【
, 小目也】、眄【
, 目徧合也。 一曰， 衺視也，秦語】、盲 【
, 目無牟子也】、䁍【
, 目陷也】、瞽【
, 目但有朕也】、瞍【
, 無目也】， 都和眼睛瞎了或視覺不良有關，所以眇的意義也和眼瞎有關。遠古時代因為生產力低下，生活困難，常有打殺老人以減輕生活負擔的舉動，導致有流血釋放靈魂以便早日投生，重新做人的信仰。打殺的對象常是衰弱有病、難於照顧自己的老人。在古代的環境，老人也容易目盲。因此有可能以打殺老人表達衰弱有病甚至是目盲老人的意義。打殺的行動一般在暗中舉行，故有隱行的引申義。受打殺者是病弱的人，故有微弱、微小等引申義。通過這樣的分析，要比視之為形聲字更切合字形與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