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汉文字的构形思维，来源于人类先天的审美要求
纵观文字的发明史，可以看到人类所创造的最古老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比如苏美尔楔形文字、古埃及文字、玛雅文字、丽江东巴文字等。闻一多先生指出： “一切文字，在最初都是象形的，换言之，都是绘画式的。反之，任何绘画都代表着一种事物，因此也便具有文字的性质。”但 “字自始就不是如同绘画的那样一种东西，所以能不受拘牵的发展到那种超然的境界。”[3]面对这种现象，我们不仅会深思： 是什么原因促使先民们在构字之初，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表意性上，为什么表音文字不能与表意文字同时出现？
许嘉璐先生是这样来解释这种现象的： 因为文字是用来写词的，词首先成为了造字构形思维过程中的最基本的着眼点。词具有音和义两个要素，语音是词的形式，意义是词的内容。词，尤其是那些基本词汇，其意义内容大多数是客观事物外观形象与内涵的反映。先民们认知思维的特点是重形感，重体验，所以，在文字初创之时，造字构形思维着眼点就都放在了词所指称的意义内容上，未曾把词的语音形式作为构形要素来考虑。从世界几种古老文字，如苏美尔楔形文字、古埃及文字、玛雅文字等的初创情形看，一开始就把造字构形的着眼点放在词的意义内容上，这是上古人类各自独立创造文字的一种思维共识。[4]
正是这种思维共识，使得人类所创造的最古老的文字都是象形文字。而汉字恰好是这批最古老文字的代表，它集中体现了人类重形感，重体验的审美意识。汉字形体独特，一个汉字的构造就是一种建筑，一幅图画； 它排列整齐，可横写，也可竖写，讲究对称美，匀衡美。这使得汉字比当今世界上任何其他文字都更富有一种艺术形式上的魅力。
上面这种解释，注意到了先民认知事物重形感，重体验这样一种认知规律，但仍旧未能充分证明造字构形首先从象形开始的必然。因为词既有义的内涵，同时也有音的形式。为什么先民们就一定不会首先去考虑词的音的形式，而一定要先注意到词义的内涵呢？要解释这个问题，我觉得必须从人类先天的审美要求来进行分析。
审美意识对人类来说是先天的、先验的，是一个从动物到人类的在长期的进化过程中发展起来的一种 “先验性”的形式系统，是先天的，而不是学习的结果。当然，在教育之前，在社会现象刺激之前，审美意识的先天性、先验性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只能是一种形式，只有通过后天的内容才能使之显示出来。这种观点，是当代美学界一种普遍的看法。正如普列汉诺夫指出的： “人的本性使他能够有审美的趣味和概念。他周围的条件决定着这个可能性怎样转变为现实。” “人的本性 （他的神经系统生理本性）给了他以觉察节奏的音乐性和欣赏它的能力，而他的生产技术，决定了这种能力后来的命运。”[5]在审美活动之中，人类以对音乐的审美欣赏为最早，其原因就在于生命本身就始终处于一种律动之中。
人类最早的文字都是图画式的象形表意文字，这种现象正是来源于人类审美活动中对于对称、平衡、比例、和谐……等的追求。这种追求，并非人类的自觉，而是一种先天的自然的造化。因为天体是球体对称，雪花是平面对称，包括人体在内的所有生物几乎都是左右对称。“原生动物中变形虫没有一定的形状，它没有前、后、左、右、上、下的区别，因此也不需要平衡感觉。水螅、水母，靠水的浮力进行漂浮运动，它们有了上、下区别，但无前、后、左、右之别，它们是辐射对称的动物。既然有上、下区别，就有了简单的平衡感觉。自扁虫以后，动物有了头尾之分，有了上、下、左、右、前、后的方向感，动物开始向左右两侧对称的方向发展，动物的平衡感觉也越来越敏锐。这种平衡感觉，正是动物偏爱左右对称，而不顾及上下是否对称的内在原因。一旦动物发展了视觉，能看清了物象，动物便本能地偏爱左右对称的形状。”[6]诸如此类，正是审美活动对于对称、平衡、比例、和谐……的追求的根源。先民们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先天的、生理的要求，在创造记录语言的文字时，首先而且必然地选择了象形的、图画式的文字形态。
汉字是所有象形字的代表。从汉字构形上分析，每一个汉字从形体上都体现了先民意识中对称、平衡、比例、参差、和谐等等的审美意识。按欧阳询 《八诀》 中的归纳，汉字构形 “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具有一种对称均衡的美感。这种美感，即使上溯致汉字源头的西安半坡出土陶器上刻划的符号，也宛然可见。之后出现的甲骨文单字，普遍地开始采用了对称结构，而整个甲骨片又体现了参差变化的对立统一性。现代楷书的方块字形，也是这种审美思想指导的必然结果，因为方块外形的两组对边两两对称，是最能体现平衡法则的几何图形。(见图6—1)
图6—1 永字八法
构成汉字字形的符号材料是笔画。每一个汉字字形都是由笔画组成的，如果说字形体现了对称、均衡、和谐的审美意识，那么笔画则体现出区别意义的对立联系原则。这种原则，在汉字构形中，体现为疏密、高低、斜正、长短、竖横、撇捺、点线等的组合技巧。汉字组合的各种笔画可以概括为八种基本类型，即点、横、竖、钩、挑、长撇 （掠） 、短撇 （啄）、捺 (见图6—2)。
图6—2
汉字组合的各种笔画可以概括为八种基本类型，即点、横、竖、钩、挑、长撇（掠）、短撇（啄）、捺。这八种基本笔画，从汉字造型的艺术性上来欣赏，一点一画都有着严格的审美要求。这八种基本笔画，从汉字造型的艺术性上来欣赏，一点一画都有着严格的审美要求。这种审美要求，经钟繇、王羲之等著名书法家的反复实践并逐步完善，到隋代僧智永加以阐发，再经他的学生虞世南广泛传播，“永”字八法就成为了汉字楷书笔画造型和审美的标准。[7]
汉字字形和笔画两个方面表现出的美学性特征，显示了汉字构形上先民的一种平衡与参差和谐的统一意识。“如果一味强调对称均衡，势必抹杀结构的鲜明特色； 如果单纯坚持个性，扩大差异，结构不受美学原则制约，那么就谈不上形式美了。”[8]所以，汉字以及以汉字为代表的人类最早的文字构形，正是来源于人类对于自己感性器官本体生成的自我欣赏，是在人类对于自己感性器官本体生成的自我欣赏基础之上的一种造字构形的自然的思维模式，是人类一种先天的审美意识的体现。